第四章
次日早晨,進宮後的氣氛有些奇怪。雖然對於他人的眼光也還算習慣,權俞利仍舊不自在地輕扯衣領,像是想紓解這份窒息感。
佈告欄前聚集了一群人議論紛紛著,然而,眾人看見權俞利時剎那間鴉雀無聲,接著看了他幾眼後識相地離開現場回到自己的崗位。不解地上前察看,原來是一份人事調整的公告:
『教旨 近日王妃娘娘遇襲一事進行人事調動:正二品禁衛營提調權俞利因管理下屬之疏失左遷從二品大將;正三品堂上內禁衛將林允有功升遷至從二品 泰延六年九月初四日』
這是怎麼回事?
權俞利眉頭緊鎖,將那份教旨看了一遍又一遍,表情嚴肅,寒氣逼人的身影此刻卻有些落寞。他知道兵曹參判不待見自己,因此用這樣的方式想羞辱他,但是殿下是什麼意思?明明說好不再過問,卻依舊要懲處自己?難道是自己誤會殿下的意思嗎?
沉重地嘆了口氣,權俞利對於這樣的結果很是失望,正打算離去,卻被前來的人給叫住了。
「提調大人!」來人在遠處便喊道,並且停下腳步向權俞利微微鞠躬。
權俞利抿唇不語,只朝著他的方向點點頭作為回應。雖然不知道那人為什麼要對自己那麼熱絡,但依舊注視著他向自己走過來,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權俞利的眼神變得有些淡漠,接著搶在他開口前先開了口:「現在不是提調大人了。」
「大人這是什麼意思?」見權俞利示意他查看佈告欄上的教旨,轉頭瞄了一眼,清秀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對於這份教旨的內容不甚滿意,接著動手撕下那張宣紙,嘴裡還喃喃低語道:「這怎麼會貼在這裡……」
「無所謂。」權俞利有些猜不透他的舉動是什麼意思,表情卻比之前更黯然了幾分。
「怎麼會無所謂?像這樣的教旨一直以來不都是直接領受的嗎?哪有公告在佈告欄……」想起什麼似的,那人止住了原本要說的話,「抱歉,大人……」
看來他也明白自己不被待見。
權俞利輕扯嘴角,隨意地揮了揮手叫他別在意。那人理解他的意思後,原本懊惱的表情恢復成最初的開朗,好看的小鹿眼睛清澈又明亮,「雖然大人已經知道了,但是好像沒有跟大人好好地自我介紹過。敝姓林,單名允,今年二十三歲。」
「……」權俞利抿唇不語,過一會才緩緩開口回道:「在下權俞利,幸會。」
眼前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林允,貴族林氏二少爺,為良妾所生之子。他的哥哥雖然聰明但並不上進,終日於妓院尋歡作樂,花光父親給他的家產後為賺錢從事不法交易,最後因與人結仇慘遭殺害。林允的父親——鄭都提調的多年好友——對於其長子的不成材既是忿恨卻又感到心疼,於是將一切的期望放在林允身上。林允雖不像他哥哥一般聰明伶俐,卻也很努力達到父親的期待,無奈他的身份不能報考科舉,若是報考武舉也只能作為一名中下階層的軍官,這讓他的父親是萬分感慨。
林允和王妃娘娘徐氏為青梅竹馬,即便後來徐氏被冊封為王世子嬪,兩人的關係依舊如故。徐氏得知林家的事情後,在一次與金爺的交易讓他得以繼承貴族身份報考科舉。他們的關係在林允考上進士成為內禁衛將後在宮裡一直都是大家私底下最喜歡談論的八卦之一。
對於備受議論這件事,權俞利跟林允倒是有些相似了。至於王妃與殿下交易的內容是什麼,權俞利倒不是很在乎,畢竟在這世道上,這樣的事情處處可見,就連他這條命,興許也是透過交易被保留下來的。
不,準確來說應該是他這樣的人生。
一般在賭場裡,人們都想著藉由好運來拿到一副好的底牌,或者耍點手段換來一手好牌。然而在人生的賭場裡,權俞利倒是換得一手爛牌了。若不是為了替父親報仇雪恥,權俞利怎麼會願意如此狼狽地活著呢?
也許是在他決定以這般模樣進入都城以後,或者更早,交易一詞在他心裡便不再是一個中性的詞彙,而是一種人們為滿足自己過盛的貪念及慾望的負面行為。但他明白,要在這樣的世道生存有時候就得做出這樣的事,因此即便對於這樣的行為充滿厭惡,卻也透過交易為自己取得了一些機會。
只是自己可能不是什麼聰明的交易方吧。
自嘲地笑了笑,權俞利正要離開之時,林允又一次地湊上前擋住了他的去路。只見他睜著清亮的小鹿眼睛,眼眸深處透露著些許的期待,問道:「倘若大人不介意的話,能否請大人喝一杯酒?」
「今日還有點事情,改天再與內禁衛將一同飲酒。」
「好,一言為定!」林允開心地回道,似乎沒有因為今天被拒絕而感到沮喪,側身讓路給權俞利,見對方愣了愣後離開,還不忘朝著他的背影九十度鞠躬:「大人慢走!」
離去後的權俞利似乎對林允的熱情不大習慣,清了清喉嚨,左思右想卻依舊對那人的一切舉動百思不得其解。以他如此受人矚目的情況而言,根本不該再招惹他這樣處處不被待見的人不是嗎?
然而權俞利也明白,林允對他的善意是出自真心,從他的眼眸裡看得出他並不是一個有心機的人。是因為自己救了王妃娘娘嗎?權俞利心想,下一秒卻因自己莫名八卦的想法笑了出來。回想起他那雙發亮的小鹿眼神,權俞利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內心緊鎖的深處像是被重重地捶了一下。
回到家換上便服後騎著馬出門,權俞利前往都城外的山區,平坦而寬敞的山路越往上越發崎嶇窄小,人們活動的痕跡也越來越少,不時能看見小動物從樹林裡竄出來。馬蹄踏在滿地的樹葉發出沙沙沙的聲響,一會便隱約能聽見山谷裡潺潺的流水聲。沿著溪流的源頭走,末端有一座瀑布,水流傾洩下來的聲音震耳欲聾。
權俞利輕拉韁繩停下馬,牽著牠到溪旁讓牠喝水,接著自己沿著大石頭走向瀑布,脫下外衣,奮力一躍跳入水中。沁涼的溪水刺激著他的肌膚,全身的肌肉尚未適應地顫抖起來。片刻,已經適應水溫的四肢在水中自在地划了又划,讓他能夠往更深處游去。權俞利從水底撿起一顆小石子,接著忽地竄出水面,大口喘著氣。
「小侑?」
回過神,權俞利才發現自己牽著馬站在潭邊一動也不動。微微張嘴接著又抿唇,權俞利朝著婦人走去,嘴裡還不忘喊了聲:「母親。」
「真的是你。我本來還想說是誰傻站在那裡呢!一走近越看越像你,便好奇地喊了一聲。」
聽著母親的話,權俞利順手接過她手中的大籃子,回的話卻是牛頭不對馬嘴,「怎麼還來這裡洗衣服呢?屋子旁就能打水,您還跑來這裡,天氣很涼。」
婦人看著權俞利將大籃子放到石頭上,脫下自己的長袍轉身披在自己身上,接著蹲下身子洗衣服,不禁笑了笑,「這不想來走走嘛~以前你最喜歡來這裡玩水,為娘想念小侑,就走過來了,也不怎麼遠。」
「那也選個比較溫暖的日子呀!」
「小侑擔心娘,倒是變得囉嗦了。」依舊是那溫暖的笑容掛在臉上。朝天空一看,陽光似乎在雲間偷偷地探出頭來。「今日不用進宮?怎麼跑來找娘了?」
搓揉衣服的手頓了頓,權俞利輕聲答道,「宮裡沒什麼事,就來了。」
「這樣啊……不是因為心情不好才偷溜出來的嗎?」
「……真是什麼也瞞不住您。」
回頭朝母親吐了吐舌頭,母親倒也沒責怪他,反倒是被他滑稽的模樣逗得笑出聲來,接著坐在大石頭上看著權俞利忙碌的背影。半晌,權俞利將洗好的衣服放回大籃子,接著搬到馬背上,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扶著母親的腰際,慢慢地走回他們的家裡。
「對了,鄭大人的身體還好嗎?」
「受了點風寒,孩兒有跟大夫拿了幾帖藥煮給大人服用,休息幾日便能康復。」
「那就好。」
權俞利和母親回到家,在院子裡晾好衣服後進到屋內。母親想要給權俞利做煎餅卻被他制止,疑惑的同時看見他打開小包袱拿出一盒韓菓放到她面前,「記得您喜歡吃,嚐嚐看。」
趁著母親品嚐甜點的同時,權俞利坐到母親背後,輕輕地替她按摩肩膀。母親吃完一個韓菓,又拿起第二個仔細地看了又看,「挺好吃的,城裡買的?還是小侑做的呀?」
聽見母親的稱讚,原本面無表情的權俞利柔和了神情,「是秘密~」
「神神秘秘的。」母親側頭瞥了他一眼,莞爾一笑。「發生什麼事了嗎?看你好像有什麼心事,還對娘無事獻殷勤。」
「……也沒什麼,就是被左遷了。」權俞利向母親道出來龍去脈,母親認真地聽他說完話,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叫他別放在心上,說一切自有安排,並叮囑他別那麼操勞。興許是母親的安慰有了成效,權俞利倒也沒繼續煩悶,心情亦放鬆不少,又主動聊起其他事情,「方才在宮中,林允找孩兒攀談了幾句。」
「林允?是阿旭的弟弟嗎?你們以前沒見過?」
「對,那雙眼睛像極了阿旭哥。」權俞利道,「打過幾次照面,但屬於不同軍隊,沒說過什麼話。這幾天才有較多交談。」
又聊過幾個話題,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接著一名男子詢問道:「有人在嗎?」
「方才說到林家的人,你林叔就來了。」婦人起身準備去開門,權俞利忽然緊張地喊了她一聲,她對他輕輕微笑,像是要他放心一般。
「師娘!」男子開心地向婦人問好,婦人也報以微笑,邀請他進到屋裡。一進門,便看見裡頭有些侷促的某人,「師娘有客人啊?」
「不是什麼客人,是你老師的遠房姪子。」
「啊!原來是權提調,幸會!」
「幸會,大人。」權俞利朝男子鞠躬,接著便走進廚房替兩位長輩倒茶。
「今日前來所為何事?」婦人問道。
男子皺起眉頭,盯著婦人面前的韓菓盒子答道:「鄭兄的重審日近在眼前,然而此刻徐兄為王妃遇襲一事而憂心不已,想必無心分神,學生有些焦急,便前來向師娘請教何以應對。」
「這樣啊……」
在廚房的權俞利聽聞男子所說的話,心裡不禁咯噔一下。重審一事他是知道的,然而由於他也是當事人,當時金爺便下令不得由他來提起重審,再加上身份界定的問題,重審不一定能替鄭都提調討回清白,這讓他十分氣餒,去探望鄭都提調時也沒多提,就怕他勞心傷神使得病況不得好轉。
聽見林允的父親這麼說,權俞利倒也有些著急了起來。他端著茶水到客廳遞給正在攀談的兩人,沒多做停留便準備要離開,意識到婦人的眼神,這才漸漸冷靜下來並回道:「姪兒還有些事情,過幾天再來探望叔母。對了,若是菓子您喜歡,姪兒下次再帶來給您。最近天氣有些冷,還請叔母多多保重身體。」
「……好,路上小心。」婦人眼中閃過一絲的依依不捨,卻還是和他道別。
「大人,有機會再到您府上拜訪。今日就先行告辭。」權俞利轉頭對男子道。
「好,慢走。」
兩人目送權俞利跨上馬離開。男子有些失神,像是想到些什麼,卻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十分荒謬地搖了搖頭。然而,在他內心深處依然有個不肯定的想法油然而生。
「對了,王妃的身體是否安康?」
「聽小犬說已經恢復了元氣。」被婦人這麼一問,男子便抱怨起自家兒子,「說到他啊,還真是不讓人省心,每天只要一有空就往中宮殿跑,一點也不怕被人說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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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殿下駕到。」
中宮殿外傳來的消息,讓裡頭的人紛紛起身,迎接國君的到來。「殿下。」
「好。」金爺進到殿內,掃視了一圈後坐到寶座,其他人也跟著坐下。「府院君大人及承政院承旨都在啊!」
「領議政大人憂心王妃娘娘,自事件發生後每日都到中宮殿探望娘娘。倒是微臣今日前來,還遇到特意前來的殿下,真是微臣的榮幸。」
說話的人明顯話中有話,金爺倒也沒多在意,直接無視了他,對一旁的領議政說道:「府院君大人近日可好?」
「謝殿下關心,微臣一切都好,只是擔憂王妃娘娘而心神不寧,也擔憂殿下對於此事做出了不大正確的決定。」
「眾臣不是皆要求寡人懲處權提調嗎?府院君大人有何不同見解?」
「微臣惶恐,微臣明白權提調救了王妃娘娘並不能將功贖罪,然而微臣聽聞殿下曾允諾權提調不再追究他的過失,想必權提調對於今日殿下的懲處感到不滿與不解。」領議政不卑不亢地道,「恐怕是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寡人明白了,多謝府院君大人提醒。」金爺輕摸下巴,像是在想什麼般。不一會便又回道:「不過寡人自有想法,府院君大人不必多擔心。」
「微臣惶恐。既然殿下自有打算,微臣便不再多言。臣等先行告退。」語畢,領議政及承政院承旨起身離開。經過站在旁邊的李順圭時,領議政突然停下腳步對她問道:「對了,令尊近日別來無恙?」
「多謝大人問候,家父一切順心。」
「那就好。請幫我轉告,擇日再去拜訪他。」
「好的,大人。」
領議政對李尚宮的問候讓金爺失神了片刻,一直到中宮殿的尚宮端來茶水及點心,金爺才開口問道:「王妃身體感覺如何?」
「讓殿下擔憂了,臣妾已恢復了元氣。」
「好,那就好。」
「大人。」才離開中宮殿,承政院承旨喚了一聲前方的領議政,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下官想問大人方才怎麼會為權提調說話。」
「哈哈哈哈哈!」只見那人放聲大笑,接著順了順灰白的鬍鬚,「你還不明白嗎?孝淵?」
「嗯?大人指的是……」
「權俞利,是我們需要的棋子。」
聞言,金孝淵若有所思,領議政見他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大笑幾聲,背著雙手緩緩離去。
-待續-
上班偷閒發文XD
好久沒更文,大家都還好嗎?
希望大家都能健健康康的喔~